关于NFT的一些胡说八道

文章来源：槽边往事  作者：和菜头

如果我想在公众号文章里贴一首歌，那么我会直接在后台曲库里进行搜索。麻烦在于，后台曲库属于QQ音乐，由QQ音乐去和各大音乐公司购买版权，那么就肯定有些歌根本找不到。当然，我可以去别处下载，然后上传到公众号文章，但那是侵权，别人和我打官司一打一个准。于是，我只能去找歌曲的版权所有人接洽，单独付钱签协议去购买使用权。这样的事我做过两次，一次是找到了小河老师，买到了歌曲；另一次是找到了万能青年旅店，但到现在还没回我E-mail。

为什么会那么麻烦？因为我买的不是磁带，不是CD，它就根本不是实物，而是一首歌的电子拷贝。严格说起来，我也不是购买电子拷贝，一个MP3文件，而是购买了某一首歌在我公众号里的播放权---音乐家允许我在一篇文章里使用这首歌，允许我的读者点开欣赏。同样的，一张数字绘画，一段视频，一段音频，都存在相同的问题，我得一家家去找，一家家去谈，根本没有什么简单快捷的授权方式。

未来类似的问题会越来越多，实物只是我们日常生活的一部分，许多人整天呆在网上的时间远比呆在现实生活中的时间长，虚拟物品，或者说数字产品，也会成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，比重还会不断增加。过去只有游戏人物和游戏道具，现在每个人可能都在种数字树，捐赠数字步数，收藏数字绘画和音乐。

从拥有某件东西的角度去考虑，它有一个小众形态叫做收藏。收藏古董，收藏艺术品，目的都是为了拥有和交换。你可以去买一张油画，把它带回家，挂在墙上欣赏，或者锁进保险箱保管。但是，如果你是一个数字绘画爱好者，你买了一张数字艺术家的画作，那就是一个电子文件，你把它挂在哪里呢？你如何证明你拥有了它？或者我们说，这时候所谓的“拥有”到底意味着什么？

我认识一位画家，叫做夏阿。他用触控板在电脑上绘画，很受网友的喜爱。但是他和网友之间存在着一个永恒的战争：每次都有新来的人问他，哪里才能买得到“原作”？问题是他就根本没有原作，即便是他本人在网上张贴的画作，也只是作品的数字拷贝而已。并不存在一张真实的画，画在画布上，安装了画框，可以让人摸到，可以让人带回家里。而网友默认买画就是要买一张真实的画，并不认为一张图片是画，他们没有办法“拥有”一张图片。

现在，这样的情况发生了一点改变。主要是因为NFT技术的出现，简单说起来，它相当于给了每一件数字作品一个独一无二的编号，永远放在网上，永远不可篡改。还是那个夏阿，还是他的一张画，他放出了10个拷贝，分别有10个人购买。这10个人所拥有的，分别是一串编号，编号彼此不同，表示他们手头拥有的是一张独一无二的画作。就这样，数字拷贝之间不再是相同的，每个数字拷贝都是独立的。如果这10个人拿着画再次交易，最后可能这10张一模一样的画分别拥有不同的价格。

这样看起来，NFT技术使得数字艺术拥有了价值，可以完成收藏、交易这样的事情，算是促进了数字艺术市场和收藏市场的发展。可在我看来，有趣的地方并不仅仅体现在这种促进作用上，而是NFT可能改变人们对艺术品的根本看法。

在过去，艺术品一定需要某个处所。无论是私人客厅，还是画展展厅，还是美术馆墙壁，都需要在那里陈列，只有部分人可以观赏，绝大部分的人因为地理和经济上的原因，是没有办法看到原作和真迹的。换句话来说，你拥有了某件作品，你也就拥有了让人看的权力。买一张梵高的《向日葵》锁在自家阁楼里，那么全世界的人从此就再也无法看见它。但是NFT技术改变了这种局面，你购买了一张数字绘画的《向日葵》，这张画在网上一经发布，就会到处传播，你没有办法控制这一点。你拥有了一张数字拷贝，但是全世界的网友依然可以在网上看到这张画。NFT改变了艺术品的陈列方式。

与此同时，所谓的“拥有”又变成了怎样一个概念呢？你不再拥有一个具体的实物，你甚至也不能占有某个数字拷贝，你所得到的是一串编号，你能展示给亲朋好友的也只是这串编号，证明你是它唯一的所有者。这两点相结合，NFT带来的变化其实是把整个网络世界变成了公共展厅，把网络世界里的一些文件和它的拷贝区分开来，并且标注为某个人所有。在我看来，NFT所带来的技术变革，可能远远不如它带来的观念变革大。什么是艺术品，什么是拥有，什么是展示，NFT重新给出了定义，而且人们已经开始接受这种变化，乐此不疲地把万物都NFT化。

当艺术品收藏这个小众领域开始发生改变，未来可能会波及到其他的数字产品。回到今天文章的开头，购买一首歌的数字版权使用权都是一件如此麻烦的事情。我曾经寄希望于新兴的版权平台，可以在上面方便地购买数字产品的使用权。但是，因为拷贝和拷贝之间没有任何不同，可能在版权方看来，这种授权平台只是增加了盗版的可能，甚至为盗版提供了便利。现在，随着NFT的出现，事情似乎又有了转机。

任何创作者在网上放出自己的作品，由于有了NFT的加持，我所买到的都是独一无二的一个拷贝。可以追溯，可以确认。同时，我还可以参与到转卖的过程中去，可以从中获利。NFT的技术也保证了每一次交易里，创作者依然可以从中收取部分费用。单凭这一点就比现在的交易模式强，一个画家的画作出售之后，后续无论交易多少次，金额达到多高，都和他没有一毛钱关系。画家死于清贫，死后画作价格上涨无数倍，这样的事情历史上多次发生过。但是在未来的世界里，这样的事情可能会彻底消失，因为一副画作如果广受欢迎，在人们手头不断交易，那么画家可以因此而获得源源不断的收益。

如果有那么一天，我就不再需要购买一首歌的使用权，而是直接购买数字版权。虽然全世界的网友都可以在自己的电脑上听这首歌，但是在我的微信公众号里，当我贴出这首歌的时候，我可以在下面贴上我的数字编号，骄傲地证明我购买了这首歌，我拥有它独一无二的拷贝，我是它的所有者。而绝大部分人只是在音乐网站上听站方购买的某个拷贝，不曾真的拥有过。或者，又根本拿不出数字编号，证明这不是一首盗版音乐。

也许现在畅想未来还为时过早，也许NFT的热潮也只是和网络上所有的风潮一样很快就会烟消云散。不过，现实的改变总是要晚于观念的改变。我觉得对NFT可以稍微看远一点，原因就在于它正在悄然改变人们的观念。当人们重新思考什么是艺术品，什么是数字作品，什么是未来的拥有，什么是真正的展示时，变化可能会悄然到来。我也承认，目前看NFT会觉得这个想法有些匪夷所思，甚至有点愚蠢，像是皇帝的新衣。可是，如果把时间拉长，从50年乃至100年的时间尺度上来看，每一个时代当下的人对事物的判断，在未来回顾的时候，不也有许多都显得相当短视和愚蠢吗？

谢谢你的耐心，看完这篇枯燥的长文，也谢谢你对我的胡说八道保持宽容。

题图摄影：Anna Kolosyuk